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挚友溢于墨迹——黄永玉与裱画名师刘金涛

作者:刘仝保

“湘西大伯”黄永玉去了另一个世界,尽管应先生“遗嘱”不搞追悼会、追思会,但最近一段时间内还是有不少人用各种方式来默默的纪念他。这不,京派装裱泰斗刘金涛次子、清华大学美术学院装裱师刘宪怀采用了一个极具艺术的形式来怀念这位与父亲神交一生的大叔——亲手将黄永玉为刘金涛画的多幅画像及书信、题字草稿甚至是信封都重新揭裱了一次。宪怀兄的这种睹物思人之举让笔者不禁发出一个疑问:“黄永玉先生一生到底为刘金涛先生画过多少像?”刘宪怀在慢慢回忆后说:“不下十四、五幅吧,我手里藏有四幅,哥哥姐姐家应该也有一些,还有一大部分在特殊年代丢失。”

最近,笔者也从现存画像及文史资料中,发现黄永玉在为刘金涛画像题款时,留过“第若干次画金涛尊容”、“余为其作像十余幅”的墨迹。


一岁相差的两人相识于1953年。这一年距离刘金涛来京谋生整整20年。

1934年,11岁的刘金涛迫于生活,从家乡河北省枣强县阴家庄步行7天来到北平谋生,在老乡的引荐下于琉璃厂231号宝华斋学徒裱画,这是一家专裱字画的老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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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9年6月,作者第一次采访刘金涛(右)时,其背景就是黄永玉2008年春为其所绘画像


至于装裱这件事,大家并不陌生,但要做好这门手艺并非是件容易事。刘金涛在宝华斋师从掌柜的张子华和师傅张维恭,苦熬10年把装裱、揭裱字画的绝活学到了手,学到了家,手艺达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其中,蒋兆和的血泪之作九丈巨画《流民图》就是师傅带着刘金涛一起装裱。抗战胜利后,刘金涛离开了宝华斋并在琉璃厂16号自立门户创立了裱画店,国立北平艺专画家吴幻荪特意在毛边纸上写了“金涛裱画处”粘贴在门外,就算个“牌匾”,活儿好人厚道的刘金涛逐渐结识了齐白石、徐悲鸿等一大批名家志士,尤其是1947年在徐悲鸿的帮助下扩大店面,重张开业时徐悲鸿亲自挥毫写下“金涛斋裱画店”匾额,慕名前来的画家蜂拥而来,霎时间“刘金涛”成了京城裱画名师。第二年,被视为“悲鸿生命”的《八十七神仙卷》(唐·吴道子)经刘金涛装裱后又使其容颜焕发。业内评论说,“《八十七神仙卷》能够流传至今,首功在于徐悲鸿先生,次功在于刘金涛先生。”此论足以证明了刘金涛的手艺超群。以至于后来,徐悲鸿建议将画家的挚友刘金涛的名字在作品上落款,感叹:“画家有名,而裱画的人却无名,不公正、不合理。你为何能成为我们画家的挚友呢!因为你是位受人尊敬的装裱艺术家。以我看,你的大名也应该出现在装裱好的字画上。因为,没有装裱师的装裱,再有名的画家他的作品也完美不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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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金涛(后)与齐白石在一起


到了解放后,刘金涛和“金涛斋”先是加入新成立的北京裱画合作社,后又在公私合营时进了荣宝斋。期间,时任北京市副市长吴晗推荐刘金涛与张贵桐、王家瑞等一起装裱人民大会堂巨幅国画《江山如此多娇》,这称得上是我国裱画史上的一大壮举,开创了装裱巨幅国画的新工艺。该画主创者之一关山月说:“装池这么大的画,是没有先例的,是个难度很大的课题。在这一点上,他们是有发明创造的!”1957年1月3日,该画的另一位主创者傅抱石就曾在《人民日报》发表文章(《裱画难——从“没有烫的衬衫”谈到抢救“画郎中”的问题》)称,中国具有代表性的字画装裱名师当属南北“二刘”,即中国南方刘定之(1888年—1964年,上海博物馆文物修复工场裱画组技术顾问,《清明上河图卷》装裱者——笔者注),北方刘金涛。

《江山如此多娇》装裱完成后不久,刘金涛受邀入职中央工艺美院坐镇裱画室,直到退休。

而刘金涛结识黄永玉时值北京裱画合作社组建前夕。

黄永玉,1924年出生于湖南。12岁时因家境贫寒外出谋生,年少时就自学成才走上了绘画之路,并较早地以木刻作品蜚声画坛。历尽沧桑的他在《大公报》创刊后移居香港定居,仍从事木刻创作,后又成为自由撰稿人、报纸编辑、电影编剧等。1952年,在表叔沈从文的鼓励下,黄永玉从香港回到北京,并于次年到中央美术学院任教。曾任中央美院版画系主任、中国美术家协会副主席,其木刻、绘画、文学皆精通,曾设计过新中国第一枚生肖猴年邮票,创作了中国版画经典之作《阿诗玛》。

生活中的黄永玉,还是个十足的老顽童,爱跑车,爱名犬,爱烟斗,93岁时竟开法拉利飙车。今年年初,中国邮政发行的兔年生肖邮票“癸卯寄福”,也是出自他的作品,可这别出心裁的一幅睿智相“蓝兔”却引发网民争议。


1953年黄永玉刚从香港回到北京,刘金涛就从沈从文那里得知消息——“让我会会他侄子。”沈从文的这句“会会”就让刘金涛铁了心,一定要在大雅宝胡同的中央美院教师宿舍里创造“偶遇”黄永玉的机会。对于这里,刘金涛非常熟悉,他常来这里向美院画家们揽裱活儿,张仃、李可染、李苦禅等都在这个大院。某天,刘金涛东家串西家溜时,“撞”上了黄永玉,便一见如故,交往日益频繁。从此两人开启了跨世纪的“神交”。

黄永玉不仅喜欢刘金涛的装裱手艺,更欣赏他的诚实与厚道。透过黄永玉为刘金涛画像时的诸多题款就能知晓两人的关系。

1973年6月,黄永玉为刘金涛画完像后,写下:“十年不见刘金涛,衣冠如昔把扇摇。城南城北都走遍,刮风下雨不迟到。”并特别标注:“第若干次画金涛尊容”。由此来看,1973年之前,黄永玉就已经为刘金涛画过“若干次”像。刘宪怀说,这是父亲保存最早的一张画像。


刘金涛(右一)与其子刘宪怀(左二)一起装裱字画.jpg

刘金涛(右一)与其子刘宪怀(左二)一起装裱字画


“至于第一次画像是在什么时间?一生到底画了多少次?谁也说不清楚,二位也均已作古,更是无从追问。”刘宪怀说,1973年6月,北京的众多公共场所亟需创作一大批装饰画,黄永玉等诸多大家被中央召回作画,刘金涛也被从下放的河北石家庄召回继续裱画。刘金涛回到北京后急冲冲地赶到罐儿胡同黄永玉的临时居所,二人久别重逢,相拥而泣。小酌后,黄永玉提出让刘金涛坐好,再给他画张像作为久别重逢的纪念。黄永玉取出一张高丽纸,刘金涛端坐如山,面部却放松自如。两人有说有笑,不会功夫,刘金涛其悠然潇洒的风貌跃然纸上,画毕黄永玉略加思索题了上面的那首打油诗。诗如画,画亦诗。此像还被刘金涛选为著名作家王立道所著《装池名师刘金涛》的封面。

“(黄永玉)只要一见到我父亲就给画(像)。”刘宪怀说家里珍藏着一幅题款为“金涛斋主”的画像,这是刘金涛亲手送给儿子的。当年刘金涛拿着黄永玉给自己画的这幅画像回到家中对小儿子说:“你看,怎么把我画得这么丑?!小怀,还是给你留着吧,我不要了。”刘宪怀认为,父亲所指的“丑”可能并非是指相貌,经过特殊年代的人都明白“斋主”二字意味着什么,刘金涛是怕这几个字再惹来麻烦,所以没敢挂起来。如今这幅画于“戌午夏”(1978年)的“丑像”刚刚被刘宪怀重新揭裱,挂在家中。

倘若遇上生日,黄永玉总要张罗着为刘金涛画像。刘宪怀说,1983年春,刘金涛到位于三里河的华君武家送完裱好的字画,转身就去了相邻的黄永玉家。一见刘金涛,黄永玉喜出望外,先逗起闷子,又一本正经的说:“过去我住东城,你住西城,有事没事常来串门。而今你住东城,我住西城,一年也见不了几回……”。边“埋怨”边从橱子里翻出一瓶绍兴花雕,二人边喝边聊。

黄永玉突然问道:“你今年六十了吧?”

刘金涛回话:“时光催人老,再过俩月整六十,该退休了。”

黄永玉举起酒杯说:“祝你长寿,干杯!”

连干三杯后,黄永玉把酒杯一放说:“我要为你画张寿像,祝你六十大寿!”

刘金涛高兴地说:“好!我来磨墨。”

刘金涛磨着墨,黄永玉也没闲着,取出烟袋吧嗒着好一阵子,边抽边观察刘金涛,两袋烟的功夫,黄永玉借着几分微醺动起了笔……这张画像笔者在“池苑金涛——装池名家刘金涛90寿诞珍藏作品展”上见过。从画像上看,应该是从刘金涛脸八九分处着笔,那憨诚含笑的面部中浓眉大眼异常突出,用“笑容可掬”来形容其神态完全贴切。

“三十年前金涛兄,有事没事来几回。今年喜逢六十寿,且把绍酒喝三杯!”打油诗的后面还写有一则评论:“金涛裱师为艺坛无名英雄。俗话说,三分画,七分裱。金涛占够天下七分而世人不知也。”落款为:“癸亥春日黄永玉于三里河。”

对于这幅画像,刘宪怀说父亲超级满意,有事没事就拿出来念上面的题跋,叙说着当年画像的情景,言语中已合不拢嘴。


在黄永玉绘刘金涛肖像中,有一张被称为“三黄一刘”的画像最受刘金涛喜欢,并长期挂在卧室,2009年刘金涛曾在寓所跟笔者重点讲过这幅画的来龙去脉。

1987年11月13日,黄永玉从香港返京与众画家在北京饭店进行集体创作,这自然少不了刘金涛,因为他被称为“画家的影子”。艺术家们酒过三巡后,开始舞笔弄墨。黄永玉见到刘金涛后,异常兴奋。

“金涛兄,我再为你画张像吧。”黄永玉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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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胄、黄永玉、黄苗子合作为刘金涛绘像并题款


“我已经有你画的几幅肖像了,真的又让画?何时画?”刘金涛却有些不好意思,但心里早已乐开了花。

“我何时说过假话?说画就画,马上画。”黄永玉斩钉截铁地回话。

当时刘金涛的高兴劲儿几乎让脸上所有的肌肉都撒起欢来了。黄永玉几笔下来就把刘金涛发自内心的灿烂笑容捕捉到一张大宣纸上,从眉间到眼角,从嘴角到鼻头,乃至面部的整个年轮都在“开花”。画毕,刘金涛用眼睛盯着白纸黑墨中的“刘金涛”,开心得像个小孩。炫耀中,一旁的黄苗子乘兴在画像上题字:“白石悲鸿老友,可染也怕金涛。汤勤虽是前辈,人品数我清高。丁卯秋永玉为金涛画像,苗子题。”被黄苗子称为前辈的汤勤是明代裱画大师,但奸诈无比。他认为,刘金涛裱艺如汤勤,人品可比他高多了。

因外出未能出席活动的黄胄见到此幅画像时对刘金涛说:“不愧为大艺术家,大手笔,永玉画得好,苗子也写得妙!可惜我不在场,‘三黄’缺一黄啊。”

刘金涛忙说:“现在也不迟,你题几个字,我自然有办法合为一体。”

听刘金涛这么一说,黄胄大笔一挥写下四个大字:“长命百岁”四字,落款“金涛兄画像命题长命百岁黄胄遵命题”。

没过多久,刘金涛就把黄胄的字裱糊至画像上方,恰似一幅有标题的中堂画像,这幅画伴随了刘金涛一生。

刘金涛与黄胄相识于上世纪五十年代。


黄永玉在为刘金涛的历次画像中还有一张颇为罕见的漫画。这是黄永玉定居香港后,刘金涛于1992年飞赴香港探望并主动请他为自己画的,这算是唯一的一次“求画”。

刘金涛退休后,从社会上了解到一些黄永玉的传闻,关心之切便匆匆买了机票赴港“突然袭击”造访黄永玉居所。

无电话预约无人通报的情况下,刘金涛敲开门后让黄永玉“吓了一大跳”,黄永玉一怔惊讶到:“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跑到香港来了?!”说完搂住刘金涛,亲热了一阵,又是摇肩又是打量,说不完的关心话。几天下来,两人开怀畅叙。

临别前,刘金涛开口:“永玉,我远道而来,见一面不容易,你再给我画张像吧。”原本想留刘金涛多住几日,所以黄永玉未先提画像一事。而刘金涛这么一说,黄永玉忙请他到画室。这回,黄永玉是用碳素笔速写的方式把“刘金涛”来了个夸张变形,流畅的线条下,颧骨异常高起来,下巴却垂得格外低,一幅漫像入神入心。每次黄永玉为刘金涛画完像后总不忘题跋,这张速写像周遭又布满了笔墨:“金涛兄来港至舍下小叙,余为其作像十余幅,均三十年交往纪念。金涛每逢大风大雪劳淘而来,劳淘而去,倏然均垂垂老矣。此行不得无像,故再作之。他日如再,吾作之不休也。祝老兄健康长寿。黄永玉于香港之半山居。”


著名作家包立民利用八年时间邀请二百余位当代文艺名家,各自创作的自画像集《百美图》出版后至今流行在艺术圈。当年,包立民为了装裱这些画像,登门拜访刘金涛时了解到有不少大画家都为刘金涛画过像,数黄永玉最多达十几幅。包立民用试探的口气说:“我的《百美图》中就缺黄永玉,能否给我看看?”刘金涛翻箱倒柜,找出来几幅。包立民竖起大拇指:“你真有面儿!面子可真不小!尤其这幅为你七十大寿画的,画好,诗也好!”

这幅画是黄永玉从香港画好特意托人在刘金涛生日当天送到北京的。画像同样配了一首诗:“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落款为“义山诗书赠金涛老兄”。原来这是黄永玉借李义山的诗道出了一别后的思念之切。诗后还题有跋:“金涛兄今年七十大寿,忆四十年前于琉璃厂金涛斋初识金涛兄,嘻哈欢欣犹历历在目,复赶饭于白石铁屋剥螃蟹赏大黄金盆菊花,恍似昨日。时光倏忽然,人生亦从来如此如彼也认了。湘西老刁民黄永玉书壬申”。这段长长的跋交代了黄、刘彼此四十余年老交情。

透过这个跋,黄永玉称是“琉璃厂金涛斋初识金涛兄”,而刘金涛对于“初识”一说则是在中央美院宿舍大院串门时于黄永玉家中“偶遇”。二人究竟是如何相识的却又成一谜!

众所周知,黄永玉特别喜欢为挚友画像,丁聪、黄苗子、丁景文、陆志庠等人都获过如此待遇,但要说待遇最优的,当属刘金涛。

在北京琉璃厂的金涛斋,笔者见过一幅黄永玉在万荷堂为刘金涛画的像,落款时间2005年4月16日。刘宪怀说:“画像时,我和夫人张学静就在一旁,黄永玉老先生画得那叫一个认真,(画了)得有小个把钟头,真不是简单的应酬之作。 ”


2011年黄永玉写给刘金涛的信及2005年题字“金涛斋”.jpg

2011年,黄永玉写给刘金涛的信及2005年题字“金涛斋”


2009年夏,笔者拜访刘金涛时亦在其寓所见到一张写于“戊子春深”(2008年)的“金涛兄八十七图”,这应该是黄永玉最后一次为刘金涛画像。之后,二人再也没有见过面,但一直保持着通信往来。刘宪怀手里的这封信就是2011年3月8日黄永玉写给刘金涛的,“……现在老朋友都一起岁数大了,自然都老了。人生就是这样啊!回忆一生能在一起过的快乐日子,也是幸福了,快乐了!”信尾还特别注明:“梅溪、黑蛮、黑妮问你好!”梅溪即黄永玉夫人张梅溪,黑蛮和黑妮则是黄永玉一双儿女。

2018年7月25日,刘金涛在北京病逝,享年九十七岁。

除了黄永玉,大画家蒋兆和、吴作人、阿老、罗尔纯、戴泽等都曾在不同时期为刘金涛画过像。

刘金涛与黄永玉通过画像,透过裱画,二人之情之谊堪称美术史上的一段佳话。黄永玉将老友刘金涛笑貌默念铭心,并屡屡付之笔墨,幅幅出神入化,惟妙惟肖。情谊之深,非同一般。刘金涛也曾多次说:“我与黄永玉,亲如兄弟,比亲兄弟还亲。”王立道在编著《装池名师刘金涛》时曾说过:“十余幅画像中,题赞技艺的占三成,题颂人品占到七成。尽管每幅画像形态不同,慈眉善目,笑容可掬是一样的。绘像时的激动可见于笔端,友情溢于墨迹,幅幅绘出了金涛的诚实和善良,编排成序就是一部刘金涛画传。”

图/刘仝保